《論語》第一篇第九章,曾子曰:「慎終,追遠,民德歸厚矣!」這句話雖然簡單,但裏面包含的道理太深了,所以一般人讀的時候比較容易忽略過去。 慎,說文解釋:謹慎也。謹有兩方面的含義,一個是嚴謹的謹,嚴謹就是做事情不馬虎,認真對待。還有一個就是「敬」,敬也是一個人誠心誠意、認真嚴肅地對待一件事情。終跟始相對而言,代表一種結束。那麼作為我們生命來說,這個終就是老死。「追」是追逐的意思,就是一個東西已經過去了,我們要趕上他就叫追。一個人很早見過了我們再去回憶就叫追憶。對於先人的道德,我們能夠生出一種仰慕之心就叫追慕。「遠」如果是距離的話指遙遠,也可指時間,指時間就是久的意思,久遠。曾子說老百姓的道德怎麼返回到厚道上去,他說可以「慎終追遠」,就我們一般的人情來說,做事情開始的時候往往熱情很高,也很用心,做著做著慢慢的可能鬆懈了,到最後草草收場,這是我們一般人做事情表現出來的。所以《詩經》有一句話叫「靡不有初,鮮克有終」,認為一個人他做一件事情都有一個開始,可是很少有人能夠做到善終,就是善的開始容易一點,但善終很難。那這個善終呢中間還有個過程,這個過程你能夠把握好,要能持之以恆、一心一意的付出努力,你才能有個好的終。所以善始是第一步,但要把善始的這種現象能夠持續下去,一直間持到最後才有善終。所以我們從人的生命來說,真正的像古人說的「壽終正寢」也不太容易,比例並不是太高,也竟是說人最後能真正死的好是比較少的,所以做事情、做人做到最後都要做好是很不容易的,所以呢,要慎終如死,這是一種素質。
我們對於過去比較遙遠的事情是比較容易淡忘的,人有一種喜新厭舊的心理,剛碰到很新鮮,已經擁有有的東西就不太珍惜,所以人生才會生出種種的問題。這是人比較難把握的地方,一個要慎終,一個要追遠。這兩個地方如果能夠做好的話,人的品德自然能夠加厚。先把當前的自己做好,自己品德好,然後上面的各個君王做好了,他是要影響全體百姓的。百姓效仿他,整個民風也會變得越來越好,所以說「治道以仁孝為先」。要達到幸福快樂必須有「仁孝」,因為我們種種不良的心理、情緒,只有在善良的本性開發出來以後,藉由他的光芒才能夠讓不量情緒的烏雲消散。國家是我們一個個個體的集合,實際上是一個大家。因此一個國家怎麼達到一種安定,實際上也是相同的道理,就是國君必須有仁孝的一種素質,然後以這種仁孝之道去教化民眾,全體民眾也由樣的孝道趨向仁孝,國家也就安定了。所以治道從義理的角度去認識是如此,但來必須要落實到制度層面來,因為任何一種東西如果不落到實際制度層面他是不會穩定的,只有實實在在進入制度層面,全體民眾才能夠得到實在的教化。因此從制度這個角度來講,「慎終」「追遠」主要落在兩種禮上,一是喪禮,一是祭禮。
中國是禮儀之邦,就是說在世界各個民族裡像中國禮儀制度如此完備是極其罕見的,幾乎是沒有。那在我們經典裡記述古禮的主要有三本書,稱為「三禮」,一本是《周禮》,一本是《儀禮》,一本是《禮記》。《周禮》主要是講官制,所以他跟一般百姓生活的距離比其他兩本要遠一點。《儀禮》是描述各種各樣禮的實際操作,該怎麼做,是講禮的外在儀式,這種儀式式過去一般只有聖人才能治理的,而且這個聖人不但要有其德,還必須有其位。在中國制禮比較有名的人物就是周公了,周公是聖人,他是有其德的,但是他不是天子,照理說他沒有其位,但是老天給他安排一種特殊的情況,就是成王太小了沒法制禮,所以由周公攝政,所以他有實際的位,因此周公他去制禮了。因此周代的禮是極其完備的,那麼聖人制了禮以後還需要教化大家去執行的,在做的當中去提高自己。但聖人為什麼這麼做,就像我們現在學拳,學各種養身功,可能老師教你怎麼練,這就是它儀式的部分。套路,各種各樣的拳式,就是它外的一部分,但是它為什麼要這麼練,它裡面是有理的,創拳的人他是自己理也通了也練到了,他才能夠去把這些練法給固定下來。那麼禮的內涵究竟為什麼要這樣定,主要是在《禮記》這本書裡講的比較多,所以《禮記》某種角度講可以說對《儀禮》這本書的一種解釋,如果《儀禮》是經的話,那麼《禮記》就是傳。但是在我們這個文化傳承當中,不同時候重視的都不太一樣,漢儒主要是以《儀禮》當經,因為《禮記》裡面好多記是七十子,孔子的再傳弟子他們寫的一些東西,所以要嚴格來說就不能成為經。但是《儀禮》是記儀式為主,有些儀式我們現在看來很繁瑣,尤其是喪禮,據說現在這個《儀禮》裡面有「士喪禮」,我們現在如果要去讀這一篇的話,能夠從頭讀到尾都了不起了。據說在春秋的時候真正的按這個禮做的已經很少了,一般做不到,太繁瑣了。所以《禮記》有一個好處,就是把重點擱到為什麼上,放在義理一面,所以用來教化人們特別好。差不多從唐代開始修訂了五經的經文,給它欽定了版本,這時候開始《五經》裡面就以《禮記》作為經了。
《禮記•婚義》篇有這麼一段話,「夫禮始於冠,本於婚,重於喪、祭,尊於朝、聘,和於射、鄉,此禮之大體也。」 所有這些禮,最開始行的是冠禮,我們說三十而立,二十歲叫弱冠,二十為弱,這時表示成人了,古人的成人禮男的二十歲要加個帽子,那麼這個時候人從需要父母照顧到自己獨立成人,這在人生的道路上是一個重要的關口,必須提醒以後做人要注意些什麼,所以這個時候要行冠禮。而且小的時候父親給你起的名字,到這個時候名字這個字的部分到行冠禮的時候起的,目的也是為了尊重這個名,名不隨隨便便使用,所以朋友之間一般是稱字的。好!年紀再大一點,三十歲左右必須要結婚了。男大當婚,女大當嫁,男女結婚是禮的一個根本,所以古人對婚禮也非常重視,因為有夫婦然後有父子,有父子然後有君臣。在五倫裡面夫婦這一倫是基礎,這一倫出問題了,每一倫都容易出問題。所以做人第一關就在這個地方,從找對象到結婚古人是非常慎重的。婚禮大概有六個程式,開始要問彩、問名、納吉、納征、請期,到最後迎親,每一個環節都要認真對待,所以結婚這個婚禮是根本,這個「婚」原來寫「昏」,後來加個女字,因為古人的結婚迎親的時候是黃昏的時候去,所以「昏」這麼寫。
「重於喪、祭」。就是喪禮跟祭禮特別要重視它,為什麼呢?這裡就牽涉到剛才講的怎麼開發仁孝之心關鍵在這個地方,因為這個孝的教化「孝,是教之所由生也,是德之本也。」因此做人的本在仁孝上面,教化這個本也在仁孝上。那麼喪與季這個目的何在?目的也是要開發我們的仁孝之心,這個具體我們在從《禮記》或《儀禮》裡面再引一些講的非常到位的話,來明白古人何以重於喪、祭。 那麼「尊於朝、聘」。朝禮是指鄉裡的諸侯,近一點的每年要去朝見一下天子,如果三千里以外的呢?至少六年一次,他根據路的遠近都要去朝見天子,這種禮叫朝。那麼聘呢?聘是問的意思,這個聘禮是諸侯與諸侯之間相互訪問,就像我們國與國之間的友好往來,這個禮叫聘禮。所以「朝、聘」是國家的大禮,要尊崇它。
「和於射、鄉」。人與人之間關係怎麼搞好主要體現射禮與鄉飲酒禮。射是射箭,古人對射箭特別看重,認為射箭是人之道也。這跟西方的體育概念就不一樣了,西方的體育主要以強健身體為目的。我們中國的文化裡面在射、禦方面更多的是體育方面,但實際上最後落點還是落到仁上,因為射箭的時候都要講「進退以禮」,要合乎禮,射了以後還要喝酒,喝酒給輸了的人喝,射以前要互相行禮等等,都是要講禮的。射的過程還要配上樂,它要講節奏,這個跟樂有關,射的時候心態要平靜,身體還要強健,否則射不到,所以它是一個身心併修的意義,因此稱它為人之道。另外一個射箭的靶子過去叫侯,因為通過這些可以觀聖德,古人說:「射者,可以觀聖德。」就是說他能射的準這個人是有德之人。因此往往通過射箭考核一個人,像現在提拔幹部,它是作為一個選拔的項目,所以這個箭靶叫侯,射箭也叫射侯,也就是說你射準了這個靶子,你就有可能成為諸侯了,所以叫「射侯」。
那麼這個鄉飲酒禮就是鄉親們平時交往時喝酒聊天,在這個過程當中也體現了一種教化。鄉飲酒禮主要是一種尊長養老,體現這麼一種尊賢賞慈。這是我們文化的一種傳統,有賢德的人,年紀大的人在我們的文化裡都要得到一種尊崇。那麼具體體現在比如這位長輩60歲了可以坐,50歲的人可以站著陪喝酒。然後喝的酒,60歲的人前面放三豆,「豆」食器,也可做酒器。70歲放四豆,80歲放五豆,90歲放6豆,都不一樣,總之體現出來就是一種尊長養老。然後坐的位子也有講究,我們想像有好多客人來了,坐什麼位置都挺講究的,跟古人的這種教化是有關的,而這些也不是簡單的人為隨意的規定。比如鄉飲酒酒禮它是這種座位,客人來了坐什麼位置,主人坐什麼位置,與天地之道連起來講的。比如說我們一般房子有東南西北,一般客人來了坐西北,為什麼以西北為準?西北之氣按五常來說西是主義的,而且西北這邊氣最凝重,所以它體現一種尊嚴之氣。相反在這個東南,東邊是主仁的,代表一種人心寬厚,代表一種好客,待人親厚。而東南邊屬於溫厚之氣最盛的地方,所以讓客人坐西北,主人坐東南。那麼客人有隨從,這個隨從古人叫「羨」,客人叫「賓」,羨坐在西南面,因為尊嚴之氣始於西南盛於西北。那麼主人也有幫助行禮的人,這叫「尊」,他在東北角,因為溫厚之氣始於東北盛於東南。所以類似這些位怎麼坐它都有一種義理在裡面的,所以這些禮-射禮、鄉禮,人與人之間怎麼友好相處主要體現在這個座位。
為什麼要「重於喪、祭」。死生是一個大事,在這裡他跟仁孝的關係尤其密切,下面我們把喪禮、祭禮古人是怎麼做的介紹一下。並不是說我們現代去完全照搬,也搬不了,就是從這些禮的儀式裡面去看出這種精神。 在守喪過程當中主要做什麼事情,在《禮記》裡面有這麼一段記載:「斬衰苴杖,居倚盧,食粥,寢苫枕塊,所以為至痛飾也。」如果守喪的時候穿的不是平常的衣服,要穿喪服。喪服的布給它裁下去叫斬,一般裁了後邊不齊要修邊,但是在喪服裡面不縫,這個叫斬衰。喪服的上衣叫衰下衣叫裳。「苴杖」苴比較粗糙,拿根竹子不加整治當杖。 「居倚盧」,不再是平常住的宿舍了,一般來說在墳墓的邊上搭個小屋,就住那個地方,這叫居盧。我們現在這個禮叫守墓三年,我們近代很少有人能這樣做了,好像聽說一個玄氏善人曾經這樣,魏善人也是這樣做的。我現在想想就是這種古制在現在人看來好像讓人受不了,但作為一個孝子來說,他為什麼要做這些?他食粥,連飯都不吃,還要寢苫。苫是用草編的席子,就是睡在草墊上。枕塊,就是枕頭都不用用泥土當枕頭,這種生活可以說很清苦,然後平時什麼唱歌各種音樂都沒有了,你想想這樣的一種守墓,我看他的那個力度不下於佛道兩家的閉關。就是說你的一心一念都在親人上面,都沉浸在對親人追慕的情感裡面。然後一些不良的環境也避開了,這樣三年下來很容易開悟。就是從盡性的角度來說,你看佛家要到森林裡面去修,所以禮裡面好多這種做法,實際上是要通過這種喪禮、祭禮把我們內在的誠敬之心給激發出來,這個過程既是培養仁孝的過程又是盡性的過程。這個事情如果對親人的感情沒有至通,做不到也不想做,所以《禮記》中人有幾類人,作為小人來說,親人早上死了晚上就忘了,那麼沒有禮最好,但是不能以小人的標準為標準。作為君子呢,他的修養越深他的心跟父母的心就越近,所以對親人的懷念、思念可能是一輩子都在,依他們恨不得一輩子都這樣,但是呢,一般人都受不了。禮守喪三年是取一個中,就是說也不能夠因為死了的人損傷了我們活著的人的身體,這樣也不行,悔不滅性。所以聖人製作禮考慮了方方面面的因素,一方面通過這個禮把我們特別悲痛的情加以節制,因為如果沒有禮的節制我們過份的傷痛對我們也不好,所以他從這個地方有一個節情,叫節哀嘛,起到節制的作用。還有對於太容易忘的人呢,他又把你內在的這種心提供個環境讓你能夠出來,這是聖人製作喪禮跟祭禮的一個深意所在。那麼如果說作人的過程中,如果不把盡性當成目標,不把做好人作為目標,單表面的守這種禮,他絕對是不想守的。就是人的利跟情往往是矛盾的,就是我們太考慮眼前個人利益的時候,我們的這個情感就會淡漠,所以民德怎麼歸厚,我們現在普遍看來好像叫「人心不古」「人情驕薄」,那為什麼會這樣,我們宣傳太多作人的目標放在近利上面,放在近利上面就是沒有遠優了,也沒有這種對親人持久的敬意、愛意了。所體現出來古禮是「禮崩樂壞」,基本上是蕩然無存,原因是內在跟他不相應了,不需要他也做不到了。所以只有通過不斷的教化,然後教化跟禮一內一外,然後又通過禮進行教化,他是通過這麼一個內外交修。所以你不講內單講禮他不起作用,但是你單講內不需要外也不行。所以夫子的教化,他從來沒有說脫離開事情去講禮,離開我們實際的生活講空洞的禮,都是在生活的實處從六藝(禮、樂、射、禦、書、術)的實處我們怎麼去習藝近道,怎麼在倫常日用當中去悟這個道。就是可惜我們這樣一個泱泱大國,這樣的一個聖人之道,這樣的一種教化,我們是斷絕的太多太多了,所以我們現在的人出問題都是教育出問題造成的。現在伴隨著文化的回升,禮跟樂這塊必定要恢復他,這也是自然的。因為你去做了以後,會感覺他會給你一種力量的。
在《禮記•祭統》有這麼一段話: 「祭者,所以追養繼孝也。孝者,畜也。順於道、不逆於倫,是之謂畜。是故孝子之事親也有三道焉:生則養,沒則喪,喪畢則祭。養則觀其順也,喪則觀其哀也,祭則觀其敬而時也。盡此三道者,孝子之行也。」 這段話定出了標準,看似簡單,實則不易,內中的道理更值得我們三思。
南懷瑾 講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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